我一直都觉得圣诞歌包含着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元素。
也许是那股故意撑得很高昂的愉悦感,有点虚假,有点诡异。
终究圣诞歌还是适合在宽敞和古老的教堂里被歌颂出来,
始终逃离不了一股哀愁。
不过圣诞节是一天前的事情了。
当天是 12 月 26 号,Boxing Day。
我们即使是一个信仰佛教的家庭,依然很喜欢隆重地庆祝圣诞。
顺便凑凑热闹,也十分注重那份仪式感。
小时候父母亲也很常在圣诞前夕那晚偷偷把礼物藏在我们的床底下,
而我和弟弟两位都会因为兴奋而多次差点睡不着,
害得父母必须到半夜三更才能完成他们得任务。
而隔天早上我们两位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探讨往床底看,
看到礼物(而父母都很厉害,非常注意我们平时想要什么玩具),
就会拼了命地拆开包装,然后在客厅里跑。
往父母的房间里跑,吵醒他们,然后他们也就半微笑,半睡眼惺忪地坐着看我们闹。
那是一天前的事了。
当时 2004 年,我才 12 岁。
12 岁那年其实是我人生的其中一个转折点。
来自于雪兰莪州,我在 2003 年 11 月或 12 月时搬至槟城。
所以那一年是我在他乡度过的第一年,
对于槟城当地人的文化还很生疏,朋友也不多。
而就这样,一年完毕,明年正要开始,我也要进入中学了。
前途对我来说是一片朦胧,很有可能我连未来的概念都还没知晓,
只懂得一天过就是一天。
于是当晚 2004 年 12 月 26 日,
在 Victoria Station 那仿照成像火车车厢似的餐厅里,
我,父母亲,两个弟弟,坐在幽暗的餐桌上,
五人围坐在一起点餐,听着环绕我们的圣诞歌,
回想前一天圣诞节我们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然后开始想象即将来临的开学,感受心底隐隐的恐惧,
那个无底的焦虑感正开始萌生。
正当我们点的食物陆陆续续开始上桌时,
有一位卖晚间报纸的 uncle 进来。
当时我只注意到爸爸凝视着报纸头版的大标题许久,然后便买下了一份。
这个引起我的注意力,因为平时我们都不会买晚间的报纸,每当卖报的人靠近时都会摇手示意不想买,打发走。
报纸上的标题是有关当天午间在印度洋地震所引起的大海啸。
印尼苏门答腊,尤其亚齐,已经有大量的人死亡,另外还有许多人失踪。
尤其是因为圣诞佳节,许多外国人往东南亚旅行,也因此当时有许多人都在海岸,海边附近嬉水,做日光浴。
就这样被海浪卷走。
当时还看到槟城 Batu Feringghi 那一带,以及Georgetown 那一带也有许多人就这样失去性命。
就这样,存在的人不再存在。
就这样简单。
我们其实在 26 号上午时差点过岛去逛街(我们住在北海区)。
还记得当时我和弟弟吵着要去岛上走走,爸妈拒绝时虽然有些不服,也没继续吵下去。
我们是否也有可能成为死亡数据里的一个号码?
像当天成千上万的人一样被突然卷走,被迫离散,丧命于大海当中?
于是我开始思考死亡这件事,以十二岁那幼稚的思维去想象千古以来的哲学家、宗教、科学家都无法解开,或至少无法达成共识的迷底。
当然以我当时的想象力,我什么都想象不了。
现在我也想象不了。
我想象我衰老的模样,依据我从曾祖母身上所观察到的景象。
我想象我呼出那最后一口气,然后一片黑暗。
之后什么都没有,就这样归零,什么都没有。
而这个 “没有” ,我虽然当时也无法解释这个 “没有” 是什么,
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达到这样的结论,
我只知道我对于那个 “没有” 害怕极了。
难不成就这样?
活了大半世,我的历史,我的所有,我的记忆,
我的痕迹,就这样消失?
那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然后我便开始想象我父母的死亡。
依据当时我得到的结论,如果我死亡后,我会变成 “没有”,
那逻辑上来说,他们死后,也同样是 “没有”。
而我不要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两位身上。
顿时间,我不再把他们两位看成是有时疼爱我们,有时斥骂我们的老古板,
我不再视他们为我的依靠,我的保护者,我的零用钱来源,我的避风港。
我视他们为两个渐渐迈向死亡的人,
和我一样会在未来消失的人。
也许我会有我自身的孩子,而孩子会有他们的孩子。
可是我已经意识到我对于我曾祖母的记忆,已经开始消失了。
顶多剩下的是她在摇椅上,因为一整个下午忙于煮饭,而偷睡片刻的模样,那短暂的慈祥。
或者她斥责我不乖时,狰狞的面孔,她手里的藤条。
或是她躺在棺材里,那浓厚的妆,犹如京剧里的角色一般,以及不再会睁开的眼睛,不再会叫我名字的嘴巴。
但剩下的记忆都已经消失了,好似它们不曾存在过一般。
而我,对于我假想的孩子,孙子,曾孙子,是否也一样会消失呢?
只会是客厅里的一张照片,一个面孔,让他们不禁问:“爸爸,那是谁?”
回想起当时曾祖母的葬礼时,我和堂弟堂妹依然在老家嬉耍的场景。
也因为我们是曾孙们,所以穿着的是黄色的无领素衣。
就这样蹦蹦跳跳,大喊大叫,搞得丧礼不像丧礼,一如往常地玩抓迷藏、老鹰抓小鸡、以及用枕头打架。
还让其他亲戚必须骂我们,叫我们安静,然后惩罚我们不能呆在同一间房间里(不过我们照样跑到附近的空地玩就是了)。
死亡距离我们是多么地远。
而我们的无知干扰了成人们的悲伤,不允许他们为他们的长辈而哀悼。
死亡这个存在一直都在。
仅是概念离我们很远,又或是我们还未察觉它的存在,
隐隐埋在心底,那根刺一般的存在。
多年后的我,在翻阅存在心理学家 Irvin Yalom 和 Viktor Frankl,以及 Ernest Becker 的文章和书时,才发觉原来对于死亡的认知是我们人类最大的禁忌。
这也是为什么长辈们回避讨论死亡,一句 “Choi,大吉利事” 草草结束话题。
或为什么我们会视自己为无敌的,不会死,直到哪一天我们被诊断为癌症末期,或突然遇上事故,死亡才会突然闯进我们的人生,而到时要让心情平复也已经太迟了,或非常艰难了。
唯有在我们接受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亡,我们所被赐予的生命是有限时,
我们才会懂得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我们也会活出真正有意义的人生。
因为我们不再欺骗和隐瞒自己,我们不再活在莫名和未知的恐惧之下。
不过这个意识离当时的我很远。
我还不完全理解失去。顶多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还得经历更多更多的死亡。
2004 年 12 月 26 日的我只是刚刚开始意识到这个深渊的存在,探索的旅程也才刚开始。
因为世上无尽人士的莫名死亡。
让我认识了它。
而至今 2020 年,疫情肆虐,全球处在于混乱当中。
我们见证了许多的战争。你可以说它们无谓,或是为了某种高尚的道德理论而引起的而所以是必然也是必须的。
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我只知道我们都看见了这些死亡。
我想我们都知道。
人命是人命是人命。
宏观来看,它们是数据。
放小来看,他们是别人的记忆。
这么多的死亡,记忆还未沉淀,
就有新一批的死亡。
大家也都累了。
在这里,可能可以引用一句特兰普最近在疫情刚爆发时说的一句话:
“我希望我们可以恢复以前(旧)的生活方式。我们之前拥有历来最强的经济,我们也没有死亡。”
(“I wish we could have our old life back. We had the greatest economy that we’ve ever had, and we didn’t have death. ”)
我会说的是,第一句话不过是一个愿望,一个回到 “美好当初” 的希望。
天才知道我们以往的生活方式是否真的是值得重温的,还是只是我们美化的过去。
而第二,我们一直以来都有死亡。
我们只是还未认识它。
我是Jason, MY心理学咨商中心运营经理,
与你一起,从心出发。
(在这里想补充一点:
我对于死亡的概念也许来自于一个特定文化以及宗教的影响,
或是来自于我之后的阅读和知识来源所造就。
并不是在说我的版本才是对的,或唯一一种真相。
所以如果你不同意,那也无所谓。
谨此,谢谢阅读。)